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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妈



张 健

听老辈人讲,在我刚出生还没过满月的时候,就被送到一户山里人家。从此,我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温馨的昵称:奶妈!

一座小院,一间柴房,一圈猪羊,一孔土窑,就是奶妈的家,也是我的家。

层层叠叠的大山,包围着我们四户人家;不起眼的小山村,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知道山外的繁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演绎着你、我、他、她。

奶妈的父母没有文化,他们只会割草养畜,只会作务庄稼。他们给子女起的名字,一点也不儒雅像窑洞前的小山坡一样土得掉渣我至今不晓得奶妈的名字叫啥,只知道舅舅叫石头,大姨叫石榴,二姨叫菊花。

奶妈也没有文化,却嫁给了在县政府当科长的奶爸。只因为他们两家是邻村,只因为他们生活的半径就那么一丁点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奶爸奶妈就结了婚成了家。

记忆中,在我长到能满村乱跑、追鸡赶羊的时候,奶妈的年龄大约是二十七八,一头浓密亮丽的黑发,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用红头绳绑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浮华、看不到虚诈,只有诚实、善良、温柔,纯朴得不掺一点假,望一眼,能把人的心灵净化。

奶妈跟了当科长的奶爸,却不会“”城里人的“洋腔洋话”;奶妈跟了穿干部服的奶爸,却只会做踏山鞋、粗布袜,只会缝土布衫、对襟褂。

许多人都说奶妈又憨又傻,把别人的娃当自己的娃。奶妈说:他就是我的娃,我的心肝宝贝金疙瘩。于是,我的后边有了弟弟妹妹:继荣、继莲、继花。

村里的叔叔、伯伯,还有嫂子、大妈,常常围在山墙下说笑话,他们问我:你究竟是姓王还是姓张?是城里娃还是村里娃?四五岁的我觉得这两道题好深奥、好复杂,支支吾吾无法回答,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尴尬,想啊想,突然冒出一句话:也姓张,也姓王;也是城里娃,也是村里娃。奶妈一把将我揽到怀里:你们别逗我娃!我娃只姓王,我娃就是咱村里娃!

山村的夜晚好静谧,静得只能听到牛的反刍和老鼠的对话,偶尔还有架子上公鸡母鸡的两声叽喳。窗户外,鹅毛大雪纷纷下,盖住了沟沟岔岔,落满了树桠、山洼。窑洞里,麻油灯儿爆着灯花,通红的炉火映脸颊,奶妈正一针一线把千层底鞋纳。我和继荣、继莲还有继花,躺在热呼呼的被窝里,横七竖八,不时呢呢喃喃说梦话。蓦然间,轻飘飘,慢悠悠,一支小曲从奶妈的口里往外流:红缎裤子花花衣,人人都说我和你,鸡又吵来狗又叫,当兵的哥哥回来了……”。

温暖的阳光尽情照耀尽情洒,我和奶妈坐在大门外的墙角下,墙缝里挤出一株小草,还有一朵红艳艳的小花。我把脑袋伸进奶妈温热的怀里,任奶妈的手指轻轻地在头发上拨拉,任奶妈拿着小蓖梳一下一下地梳呀刮。刮虮子,找虱子,“叭!”“叭!”,一声声清脆又悦耳,寄生虫的命就在指甲尖上消失啦,好惬意,好舒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山里娃。

一天又一天,我在母爱中慢慢长大,无忧无虑,疯闹疯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张姓家的城里娃!

算起来,应当是八岁那年的初夏,奶妈说:“娃哟,咱不敢再疯闹啦,妈妈没有文化,你可不能也当睁眼瞎。我娃要上学,将来长大了要像你爸一样,也到城里当公家人、闯天下!”我的脑海里至今定格着一幅美好的图画:清早起来下了炕,奶妈把我拉到脸盆边,用热毛巾在我脏兮兮的脸上、脖子上抹了又抹,擦了再擦。“我娃要干干净净去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念书认字,可不敢和同学打架。”脚蹬刚做的踏山鞋,身穿崭新的对襟褂,粗布书包肩上挎,奶妈牵着我的手,送到村口老柳树下。山路崎岖伸向远方,路边山花烂漫竞放,风拂灌木轻摇轻晃,小鸟儿飞翔自由鸣唱,大黄狗跑前跑后撒欢奔忙,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小儿郎,小学啦……。

童年的生活就像一幅画,田园风光,六畜桑麻,甜美的光景浸润着村里每一家。然而,无常的世事哟谁也猜不透它。阴霾不知啥时候悄悄飘到了我们的山旮旯,可恶的病魔无声无息地缠上了我至亲至爱的奶妈。可是呀,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小顽童浑然不知,星期天才能一次家奶爸浑然不知,同村的伯伯、大妈、嫂子、表哥也都浑然不知,不知道哟,奶妈的身体正逐渐发生着变化:过去,天不亮就下炕,一直到天黑都忙里忙外不知劳累的奶妈,后来老是觉得身体乏;过去,把好吃好喝的精米细面留给儿女,自己嚼着玉米面窝头却满口生香的奶妈,后来见了饭菜怎么也咽不下;过去,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兄妹几个嬉闹玩耍,偶尔亲昵地呵斥、提醒几声的奶妈,后来却成天无精打采,皱着眉疙瘩;过去,每到农忙时节提着饭罐、篮给帮工的亲戚往地里送饭的奶妈,后来虚弱得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要扶着我的小肩膀,才能一步一挪把饭送到地头尽管奶妈身上出现了那么多的变化,但年幼的我和弟妹们却没有任何感知,每天仍然无忧无虑,疯闹耍,绝然想不到家里的天就要塌下。终于,骨瘦如柴、面若土灰的奶妈撑不住了,干不动了,只躺在炕上,用微弱的气力指导拨点几个孩子抱柴生火烧水热饭熬野菜喂猪,撑着已经难以维持的家。直到那时,姥爷、姥姥、舅舅、姨姨、大伯、大妈奶爸,才知道奶妈的身体已被拖垮,才知道奶妈已经病入膏肓,危险早就进驻这个家。愚昧的里人哟,还有我那当国家干部的奶爸,他们的思维全都被大山里世代沿袭的封建迷信固化,竟然一致认为奶妈是邪缠身中了魔法,而对付邪的唯一办法就是请神汉来施法镇压。那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啦,知道了事态的严重和后怕,知道了要与奶爸一道来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知道了要竭力留住亲爱的奶妈。于是哟,懵懂无知的我每隔半月二十天,就带着奶爸交待的话,领着大黄狗,提着拨草棍,翻山梁,过沟岔,到离家里远的段庄或乔家沟村请神汉来给奶妈“治病”做法。我永远忘不了那荒唐的一幕:蓄着白胡子的神汉请到家,好酒好菜款待他;夜色慢慢降临,黑暗笼罩山洼,细小微弱的油灯下,奶妈平躺在炕上,神汉开始设坛做法:画符、焚香、洒血、念咒语、舞桃木剑,再把法鼓击打,气氛时而阴冷肃穆,时而歇喧哗,一直折腾到夜过三更人人困乏,捉鬼斩鬼的闹剧才算演完啦!

秋雨绵绵的八月八,漆黑的夜晚凄冷的家,奶妈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奶爸,还有我们四个她割舍不下的憨娃娃,眼角慢慢浸出几滴苦涩的泪花,无奈地撇下了让她操劳费神、熬尽心血的家……

在霏霏阴雨中安葬了奶妈,心力交瘁又要工作的奶爸已无法维系残破的家,弟弟和两个妹妹只好寄养给大姨、大妈和二妈,仅仅十岁的我不得已被送回了县城里的父母家,又由村里娃变做张的城里娃。

秋去冬来又春夏,一年一年我在新的环境里慢慢长大,读书识字有了文化,才知道,其实当年夺去奶妈生命的“痨”(肺结核)在城里的医院根本不算啥,一种叫青霉素的西药就完全可以治服它。奶妈呀奶妈,我惶的奶妈,可怜的奶妈,没有文化善良又勤劳的奶妈,是愚昧无知夺去了她的生命,是闭塞落后的山村里弥漫的封建迷信吞噬了她。

白驹过隙,岁月交替,光快得令人惧怕。转眼间,我已年过五旬要奔花甲。越是工作闲暇,越是生活幸福安享荣华,尤其是看到同事朋友挈妇将雏回乡探望老爸妈,往往羡慕不已,心生憾意。奶妈呀奶妈,若健在,今年也该七十有八,我能在您膝下尽孝,聆听训教诲,该是多么幸福呀!奶妈呀奶妈,如果您还健在,我一定会像朋友们那样,每逢单位放了假,拎着大包小包到咱的山旮旯我会捧出各种各样的精美食品让您慢慢品,慢慢咂,让您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不单单是太谷饼和糖疙瘩;我会烧热一盆水,轻轻端到您的脚下,为您洗洗脚,活络血脉解解乏;我会亲昵地坐在您身边,为您挠挠背、揉揉肩,一边听您唠叨,一边给您讲述外边世界的奇闻新事和变化;我甚至奢望像小时候一样,把头伸进您的怀里,让您抚摸五十多岁儿子的霜发;我还想,把您接到太原城,看看您儿子宽敞明亮温暖的家,看看几十层的高楼和大厦,看看滨河公园的夜景和柳巷的繁华;我会让儿女们牵着您的手,陪奶去南宫听蒲剧,看看省城的戏台有多大……。

子欲养而亲不在,奶妈呀,我亲爱的奶妈,您知道吗,我是在绵绵无尽的思念中深地体味着这句话;您的过早离去,让我失去了敬献孝心的机会,也在几十年里缺少了一份甜蜜的牵挂,这该是让我多么难受呀!

奶妈呀,深藏心底永远挚爱的奶妈,是您的乳汁把我养大,您无私、善良、勤劳的品格像一粒粒种子早已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您用博大的爱告诉我,天有多大,一个人对世界的爱、对他人的爱就应该有多大。虽然,我没有福分哪怕对您尽一天孝,报一丝恩;虽然,我的心里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有时还有少许自责和埋怨。但是,我知道,您从来也不会图求儿女们一丝反哺与回报现在,唯一要做的只能是尽兄长之责,全力助、照顾三个过早失去母爱的弟妹——继荣、继莲和继花,走稳自己的人生路,经营好自己现在的家,这样,奶妈在九泉之下,是否会少了许多牵挂?也许,这就是我对奶妈最好的报答。

(作者原籍乡宁县,现系山西省水利厅副厅长)

写于二一二农历壬辰年正月初三

责编: 魏永平       2012年01月20日